往年的暑假時光,多半和孩子們安排一個月在台北,一個月回南部。但是,今年五月底弟妹成了新手媽媽,和孩子們商量早點回南部。齊心是放假前一個月就盼望著可以見到表妹們~未謀面的小貝比,以及可以一起玩的表妹。齊力一向沒太大反應,應該說他的反應總是會比較晚到~這點倒是像我。
每年看著孩子們在南部生活一段時間,就能讓我心緒平靜。仔細想想,每年的南部行,其實滿足我的部份多於關照孩子。但是,也絕不能輕忽孩子的能力,童年時光的點點滴滴,經過時光之旅的洗鍊會留下什麼?沒有人知道!這是人類成長中,神秘而美麗的一環。每年我都有機會再次與童年的自己相遇,總讓我有機會揭露此神秘,見證此美麗。
童年階段,我們家還住在店樓上。二樓臨馬路的窗邊,放著一個很大的舊式唱機。這個唱機就像是個大櫥櫃,最上方的平台,就是我們三姊妹的書桌,抽屜是原本放唱盤的地方,椅子就是一綑綑的電線堆疊而成的。所以,這些椅子是可以依照自己的身高彈性調整高度。
我非常喜歡家裡這個「書桌」,三姊妹坐在一起時,我就是那個夾在中間的。是不是在做功課,我已經不記得了。我們常在這兒聊天,往下看馬路經過的人車,好像還玩一些和馬路人車有關的遊戲。只有我獨自一人時,就會觀看對面一家人的動靜。後來,似乎變成是因為想要觀看,而常常來坐在這兒。因此對面這戶人家,與我的童年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連結~
那天從店門口經過,看見對面的四姊妹之一,我忍不住問弟弟,這是老幾?弟弟回答:應該是老四。我心裡一驚,思緒立即被掀一角,記憶就這樣源源不絕、汨汨流出。現在就想要來紀錄在店對門,一家四姊妹的故事。
我們家有四姊妹,對面這一家也有四姊妹,不同的是,我們家裡還有個么弟,對門這家就是四千金。還有,他們家是單親,爸爸和她們五口人。其實,縱使是小學生的我,也知道家庭的不同不會僅只於人數,真正的不同是夾在那日常縫隙中的;而這些細節,常是我童年默默觀察,甚至成為我編故事的動力。
如果沒有記錯,對面老四比大姐大兩屆,那麼老四就比我年長約4~5歲。小時候,我沒有和她們四姊妹一塊兒玩過,應該也沒說過話。腦海裡還有老四穿學生制服的清晰畫面。老四上面的幾個姊姊,對小孩的我而言,她們似乎早早就是大人了。
有一天,我看到的畫面是:一個男子倉皇逃出,那個爸爸提著扁擔以吼叫的方式追出來。我不知自己是怎麼知道真相的:這個男子是到對面提親四姊妹中的大姊,結果被她們爸爸以扁擔打出門(註)。從此以後,我故事中壞人的樣本,就是這個爸爸。頂著蔣中正頭型、長年光頭,常常穿著麻紗內衣、卡其色褲子,還有,生氣時會吼叫。那位提早離席的媽媽,被小時候的我想像成忍受不了老公的凌虐跑了;或是受不了得一直生小孩,只為了要生一個男孩而逃走。
其實,還有一個永難忘記的畫面。當時對面老四,每天晚上的工作是準備一盆水,坐在她爸爸的後面,擰毛巾幫她爸爸擦背。每次我看到這個畫面時,內心是非常不舒服的;針對這個不舒服,我曾經編了許多故事。這個畫面持續很久,如果沒有記錯,應該是到老四國中畢業,外出唸醫專才結束的。就是弟弟回答我「應該是老四」時,腦海勾出了這個畫面,以及連帶的童年情緒和想法。
後來,我自己也到外地;每次回南部,都會到店裡坐坐,當然眼光從來不會忘記看對面。然後,我知道了:對面爸爸過世了,四位小姐都未婚,對面那個店曾經有一半的櫃子改賣成藥,四個姊妹共同守著這個店。後來,大姐開始開計程車,她沒有到車行,是自己個人營業。接著,老二、老三、老四也一起幫忙開車;全盛時期是兩部車一間店,四姊妹合作。有一陣子,鄉下幾乎只剩下老人,一些獨立、看起來還算勇健的老人。白河沒有火車站、沒有大醫院,諸多人生重要事都得出小鎮;很多老人家喜歡叫四姊妹的車出小鎮。不知何時,這四姊妹在鎮上有四棟相連的房子,也有一塊地了。除了種植,她們還有養山羊。有一段時間,只剩下老三還在開車。這幾年還有人在開車嗎?忘了問!現在四姊妹加起來遠遠超過兩百歲了~
每年四姊妹的動向都有一些改變,唯一不變的是,未婚以及對面那間店。那間店是租的,房東在日本,所以,這間店的硬體也從來沒有改變,就跟我小時候看得一模一樣。
弟弟說著:你看,這幾年這種提籃很夯(指著一種用扁平硬塑膠編織的袋子,有著各種大小、不同的色彩搭配。),對面每一間家庭百貨店都有在賣。(我們店對面連著三家都是家庭百貨店,包含四姊妹這家。)本來四位小姐也有在賣,結果隔壁的就要求上游不可以批貨給四個小姐。(我一看,對耶!就對門一家沒在賣!)不過,她們就做不一樣的。很多以前的東西,現在因為沒有人工,沒有人做的東西,她們都會做。所以,她們做過嬰兒搖籃、各種大小的笓仔(糟糕,我不知道這個語詞的國語,就是鄉下在曬筍乾、﹍﹍各種食材的扁平容器)、提籃、椅子﹍﹍,就是各種竹編物品。她們很厲害,不知是怎麼無師自通的,只要客人說得出來,她們就能做得出來。
所以,現在她們店裡常常有人留在那兒聊天。這間店的客人,不再是買了東西就走人﹍﹍
我的思緒隨著弟弟的話語停留在這裡,不!是我想要將故事暫停在這裡,同時,將我童年時編織的許多故事,從未對人訴說,也不想再說的故事,一起封存在這裡。
四位小姐,上天給的命運,無從選擇。但是,她們選擇不抱怨,勇敢面對。以女性的力量,四人胼手砥礪面對。就算到老,身邊仍有暗箭,但是,也永遠不匱乏涓滴匯入的善流。
四位小姐,我以身為妳們對門鄰居為榮~
註:有一次,有一個男同學到我家,找我去參加同學會,而我父親是直接拿長矛出來要射他。因為在蘭嶼,如果別村男孩子直接到女方家,像是公然挑釁,不把女方家裡男孩子放在眼裡。當我看到父親的行為,我瞭解到父親是那麼的關心我。
以上是「抓不住的蘭嶼小孩~蕭玉霜的異想世界」一書裡,作者蕭玉霜所描述的蘭嶼習俗之一。如此對照後,或許那個對門鄰居爸爸的成長文化中,也有著不同的傳統習俗。只是,單親家長又讓家庭孤立的他,對於女兒的終身大事,他,無法面對吧!
說明:「抓不住的蘭嶼小孩~蕭玉霜的異想世界」這本書是蕭玉霜作品的攝影集,作品包含有畫作及立體創作。書中對每一幅作品皆有簡短的創作說明,例如,上面的創作說明作者描述了對父親的印象以及與父親的關係。
這裡有三幅畫作:
1.父親的長矛(紅色氛圍下的藍色長矛)
2.深陷漩渦(以黑藍色形成的深沈漩渦)
3.我的父親(一個人的背影)
我看到這三幅畫作時,非常震撼!一種與情感連結的振動被觸動~
畫作如果被我在這兒以文字描述,就一點都不可取了,太褻瀆的感覺。僅以拍攝這些作品的攝影師的一句話做結:蕭玉霜的作品「企圖帶給人一種『好想回到那單純初衷』的感覺」。
好喜歡這句話,不僅蕭玉霜的作品的確帶給人這樣的感覺,同時,這也是在台北的我,常常努力想著的感覺~也一直努力在找回到初衷那條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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